213次浏览 发布时间:2023-12-30 09:05:19
新莽末年,还有一条谶,也就是预言,曰:“刘氏复兴,李氏为辅。”
就八个字,很直白,也很简单,虽是古文,却根本无需解释。它在史书中第一次出现,是在新朝地黄二年(公元21年)春,当时有个研究谶纬的卜者王況跟魏成大尹(魏郡太守之改称)李焉说,汉属火德,李姓在五行中又为火,当可助刘氏复兴汉室。两人遂合谋编写了一本十余万字的谶纬书,在这本反动手册里,清楚显示了地皇四年(23年)将会有刘氏从荆楚一带发兵复仇,恢复祖宗基业,另外,书中还清楚给出了刘氏复兴的时间表,比如他就预言了赤眉首领樊崇将冒立刘氏,并“不受赦令,欲动秦、洛阳”,甚至就连新朝主要大臣的命运吉凶以及生卒日期都一一预言好了。当然,书刚写好,便事发,两人均被王莽所杀。
然而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,有了这条谶的加持,又出现了个李姓家族开始蠢蠢欲动了。这个家族,自然就是是南阳豪杰李通一族。
李通,字次元,南阳宛城人。李家累世都是南阳巨商,家资甚富。李通的父亲李守,身高九尺(约合今两米零七),容貌绝异,为人严毅,即使在家里也和官府一样丝毫不苟。他早年间曾拜谶纬学大师刘歆为师,学习儒经及谶纬星象之术,后担任王莽的宗卿师(注1)。所以在李守的影响下,李通也精通儒经及谶纬,学问极好,惜仕途不顺,一直只担任些县丞之类的小吏。然而这条谶的出现,最终竟彻底颠覆了李家的命运。
原来,李守身为国师刘歆之徒,自然有机会接触到朝廷机密,有一次父子闲聊,便将李焉这本反动手册大概给李通讲了讲。却没想到言者无意听者有心,李通本来就心有大志,听了父亲这话更是深信不疑,乃毅然辞官回家,寻找可以辅佐的荆楚刘氏,等待宿命的降临。
这一等就等到地黄三年,绿林兵起,南阳骚动,李通再也坐不住了,他想起了本家李焉的那条谶语,谶语明言,明年会有刘氏从荆楚一带复兴,而且李氏可为辅,那咱们还不得赶紧了啊。刚好他的堂弟李轶(轶音意)也是个极不安分之人,于是就跟李通说:“今四方扰乱,新室且亡,汉当更兴。南阳宗室,独刘縯刘秀两兄弟泛爱容众,可与谋大事。”李通早就等着弟弟这句话,闻言自然一拍即合,乃大笑道:“正吾意也。”
也就是那么巧,刘秀当时刚好就在宛城卖粮食,李通听说,便叫李轶去请刘秀来府中谋议大事。
然而刘秀一听李轶来访,顿时心下一沉,当即来了个大门紧闭,避而不见。
刘秀甚温良友善之人,这次怎么如此没礼貌?原来,刘家与李家素有仇怨,当年李通有个同母弟叫申屠臣(注2),是南阳一带有名的神医,有次刘縯好友生病,便派人去请申屠臣来看病,没想到申屠臣架子很大,医德败坏,爆脾气刘縯于是当场上演医闹,失手之下竟把申屠臣给杀了。
杀人偿命欠债还钱,刘秀的哥哥杀了人家的弟弟,现在人家找上门来,不是寻仇,还能干嘛呢?所以刘秀当然不见,傻子才见,这可是人家的地盘,不注意到时连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,所以还是赶紧收拾包袱准备跑路吧。
但李轶身怀重任而来,岂肯轻易罢休?结果他竟一日一夜堵在门口,如此侯见,闻所未闻,刘秀无奈,只得勉强与之相见。李轶道明来意,又极言申屠臣之事,全是他咎由自取,我等李氏族人并未怪过令兄,且时过境迁,不足为念,今日真是有要事相商,诚无它意,文叔(刘秀字)去了便知。
刘秀心想,刘李二家多年仇怨,总要有个了当,所谓冤家宜解不宜结,今日就是龙潭虎穴,我也闯一闯吧!何况大家是同乡,低头不见抬头见的,这辈子总不能永远躲着对方。
于是刘秀慨然许往,但为防万一,他在袖中藏了一把短刀,到时候当真出事,便跟他们拼了就是。
然而刘秀来到李府后,却并没有见到李通,据说是病了,接待他的是李通的哥哥李倏和弟弟李宠、李松。李松等人见到刘秀,非常开心,开口便说天下扰乱饥饿,下江兵盛,王莽败亡不久,我等不如……
刘秀本以为李家请他来若不是为了寻仇,那便是为求和好,可没想到竟是如此大事,不由暗暗心惊,又觉李氏素豪富,何以抛家舍业,行此冒险之事,故一时也不敢答应。李通在内室听得着急,便再也不生病了,遣人急召刘秀入内议事。刘秀闻言心中然一笑:这才对嘛,你们带头大哥早该出面了。
李通看到刘秀进来,虽仍半卧在床上,但一接近就来了个热烈的握手。刘秀措不及防,袖中短刀被抓个正着,不由大窘。李通却笑问:“文叔单刀赴会,一何武也!”
刘秀老脸一红,也笑:“此仓卒时以备不虞耳,李兄不必介怀。不过吾观李兄脸色红润,双手甚是有劲,此一何病也!”两人乃会心大笑,芥蒂尽除。
到得此时,李通这才将那句谶语和盘托出,并代表李氏,愿持兵执锐,助刘氏成就大业!刘秀恍然大悟,但他心中还有最后一个顾虑,这个顾虑就是李通的父亲李守,要知道李守此时正在长安做官,且素为王莽所看重,李通竟在这个当口造反,于情理不合,更置父亲于绝境,实在大大的不孝!遂又问:“当如宗卿师何?”
李通早知刘秀必有此问,当即答道:“已自有度矣。”原来他已安排族侄李季去长安接李守了,这个完全不用担心。
刘秀深念良久,又见李通行事缜密,不似冒然起意,这才打消了所有顾虑,正式代表刘氏与李氏结成同盟,并详细约定了整个起义计划。
起义时间,定在当年(地黄三年)十月立秋农闲之际,南阳各地兵丁会聚宛城都试(注3)骑士之日。这一天,前队大夫(南阳太守之改称)甄阜及属正(即郡都尉之改称)梁丘赐都将亲临校场阅兵,李氏族人则可趁机劫持二人,夺了秋税与武库,因以号令大众,可不费吹灰之力而坐得宛城。计议已定,双方乃分头行事,李通去联系南阳郡掾史张顺等人为内应;刘秀则以贩谷之资,在宛城秘密购置弓弩兵器。刘秀是个细心人,他不只购置了兵器,还有军服旗帜等物,完全按照故汉样式。一切准备妥当,刘秀便带着李家代表李轶潜回舂陵,通知大哥刘縯举兵相应。
从宛城到舂陵,航空距离近三百里,刘秀、李轶及众宾客数十人之多,又运有大量兵器甲仗,为避开官府盘查,他们只能昼伏夜出,走那山野小路,这样一来,等他们到达舂陵,恐怕黄花菜都凉了。所以刘秀与李轶商量,先遣一宾客以快马赶至舂陵,将详情告知刘縯。刘縯闻信大喜,立刻召集死党豪杰,与之议道:“王莽暴虐,百姓分崩。今枯旱连年,兵革并起,此乃天亡之时,复高祖之业,定万世之秋也!”
刘縯与大家商量造反,也不是一天两天了,如今老大终于发话,众人自哄然响应,一股豪情,直冲云霄,乃约定都试之日同时举兵,众人各回地方召集小弟不提。
然而计划赶不上变化,众人正雄心勃勃想要大干一场,宛城那边却出事了。原来李通遇人不淑,他的内应张顺竟然临阵倒戈,向南阳太守甄阜告发了李家的密谋。这下李通可惨了,一家人都被官府抓了去,只有他和弟弟李松跑得快,得以骑马逃出生天。
宛城事发后不久,李守一家在长安遇害。与此同时,李通在宛城的妻子、兄弟、门宗等六十四人,也被拉上菜市口当街斩首,然后焚尸弃市,挫骨扬灰,焦臭之味,飘扬十里。
李通、李轶、李松三人无疑是刘秀的“革命”启蒙者,李氏兄弟更是打响了南阳豪杰复汉第一枪,为革命付出了巨大的牺牲,他们无疑都是覆灭王莽的功臣,而以他们为首的南阳豪杰后来都成为了刘玄更始政权的重臣大将,李通更被拜为大将军、封西平王,后来还娶了刘秀的妹妹刘伯姬,而以此姻亲关系保护了刘秀的周全,使刘秀在更始政权中激烈的政治斗争中得以幸存,李通也因此成为了东汉的开国功臣;只可惜李轶、李松后来站错了队,跟着更始帝刘玄一条道走到了黑,最终落得一个身败名裂的结局,可见革命需要勇气,更需要运气。
然而呼声方罢,刘縯环顾左右,却发现只有一帮宾客死党围在左右,刘氏各家子弟竟大多都跑了。
刘縯又惊又怒,乃连声大呼:“回来,回来!王莽残暴害民,篡我江山,毁我宗庙,罪大恶极,此国仇家恨,汝等竟是不报了么?”
众子弟却还在跑,边跑还边回头叫:“伯升(刘縯字)杀我!伯升杀我!”造反可是灭九族的大罪,李通一族都被烤了,我们可不想再被你拉进火里,大家还是逃命去吧。
刘縯直气的一佛出世二佛升天:给你们功名富贵,你们还不要。真是群没见识没出息的胆小鬼!
正在此人心慌乱,大事将败之际。十一月初,刘秀他们终于从宛城回来了,大家分明看到,刘秀这个向来温厚的老实农夫,竟然身着汉朝武官的绛衣武冠(汉朝尚赤)),杀气腾腾的押运着满车的“军火”嚣张而回,其英风凛凛,铜甲耀目,自有一番汉将威仪,令人不敢逼视。那感觉,就像周润发在电影中最后一刻走进赌场,自带背景音乐与慢镜头,好拉风,好神武,好骚气,好闪亮……
舂陵子弟们不由大惊,皆言:“以为独伯升如此也,中谨厚亦如之。”还以为只有刘縯那个惹祸精想造反,没想到刘秀这浓眉大眼的也变身超级赛亚人造反了,看来确实该反。于是紧密团结在刘氏兄弟周围,竞相造起反来。刘秀忙说我们不是造反,是拨乱反正,王莽他才是造反,这江山本来就该我们刘氏坐。众人一听,气焰更加高涨,乃全体大呼:王莽混蛋,赶紧滚蛋,刘氏江山,刘氏来干!
这个世界上,并不是胆大之人才最有号召力,有时候老实人才能给人予最大的安全感。所以当年刘邦造反的时候沛县人还在观望,等到萧何一造反,就整个县都反了!
最终,刘氏兄弟和当年项羽江东起事一般,在舂陵及附近村寨也召集了总共八千多子弟兵,这些舂陵子弟便是大汉中兴的最初班底与核心力量,又称舂陵军。另外一边,刘秀的姐夫邓晨收到消息,亦率领宗族、宾客数百人在新野起事,这股力量也是刘氏兄弟的忠实拥趸。大家遂携起手来,意志昂扬的朝南阳郡首府宛城进发。
宛城,东邻江淮,西依武关,南蔽荆襄,北控洛汝,自古为兵家要地。春秋时楚霸中原,以此为基地,战国时宛城入秦,则楚遂不复振。其至秦汉以来发展迅猛,当时已为工商业之大都会、南北交通及经济之重镇。只可惜之前李氏举事失败,不仅未能夺取宛城,而且让南阳官府事先有了防备,革命形势遂急转直下,如今南阳豪杰势单力孤,刘縯决定借助绿林流民武装,与之联合,结成反莽统一战线。
这是一个柳暗花明的极好战略。比起组织造反军,利用现成的农民起义军反而来得方便得多。其实,过去站在权力体制一边的地方豪族,对组织农民力量造反并不在行;所以,最懂得利用农民军(绿林、铜马)的刘秀,成为了最后的胜利者。而刘永、王朗、张步等地方豪强始终没有重视这一点,最后的结局就是失败。
当然,豪族与流民共舞,这是个危险且需要超高政治智慧的战略举措,一个控制不好就可能爆发火并或分裂,最后到底是东风压倒西风,还是西风压倒东风,那就只能各凭本事了。
于是,刘縯派宗室刘嘉带上整车的金银钱粮与兵弩牛酒,来到随县,与绿林军首领王凤、陈牧等人交好结盟,相约合军西进,攻取宛城,继而以此为基业,扫平天下,灭亡新莽,复兴刘汉。
绿林军众首领几乎没怎么商量,就很快同意了刘縯这个提议。所谓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,为了推翻人民公敌王莽,刘氏出钱出粮,绿林出人出力,这岂不是很公平吗?大家之前啸聚山林反抗官府,本来只有混口饭吃这个低级需求,现今有了刘氏出头,不仅保障了兄弟们的肚皮与口袋,解决了粮食和军费紧缺的问题,而且从此名正言顺,有了复兴汉室这个高大上的政治目标,何乐而不为之呢?
于是,在热情洋溢的气氛中,双方一拍即合,热烈结盟。从此,这支本为活命而四处抢掠的流民军,有了更高的人生追求,他们齐声喊着兴汉口号,与舂陵军合兵攻下了舂陵西边的一个叫长聚(聚,居也,小于乡曰聚)的地方。各军胜利会师后,刘縯把他的舂陵军改名为柱天都部,意为统摄诸部,为擎天之柱。
长聚虽只是一个小村落,却是一个较为重要的军事据点,由新野县尉亲自坐镇指挥。据《东观汉记》记载,刘秀此战的战绩为,骑牛出阵,剑斩新野县尉,夺其马而乘之。
大家没有看错,一代明君名将刘秀最初的坐骑,竟是一头牛,真是太没排面了,果然尽显田舍翁本色。至于骑牛如何作战我没有见过,不知是何等一幅奇景,史书中也未能详录。我想这大概也不是刘秀在学太上老君或者黄飞虎摆酷,而是起义初期军资匮乏,最珍贵的战马自然是极其紧缺之物,估计总共也没几匹,大家手里的兵器恐怕也大多是锄头铁锨擀面杖之类,刘秀能够有匹耕牛骑着,已经很不错了。直到联军拿下了重要军事据点长聚,大家的武器装备才稍有改善。
有意思的是,在野史评书之中,刘秀无奈选择的这头坐骑,竟然被演绎成了仙人所赐的独角红牛,所谓“二百炎刘从此始,红牛直上五云程”也。真是太刺激了。
另外一点值得注意的是,就在这个月,有一颗流星从洛阳上空划过,飞向南阳方向。《续汉志》说,这是“楚地将有大乱,光武都洛阳,居周地,除秽布新之象。”
接下来,汉军的西进,随着行政区划步步升级,准备攻打唐子乡(今湖北省枣阳市唐子山下太平镇),这里是莽军存放辎重的地方,先打下这里补充物资无疑是个正确的抉择。这次刘秀又想了个妙招,派宗室刘终假扮江夏郡吏,将唐子乡莽军指挥官湖阳县尉诱骗出营,伏兵杀之,莽军群龙无首,故不战自溃。汉军遂进屠唐子乡,夺取了大量军资财物。
打胜仗抢了好东西,自然要分。然而分的时候却出了问题,原来刘氏宗族拿了一半,绿林好汉们认为这不公平,应该按人头来分,绿林的人更多啊!
再说了,刘氏子弟都是富人,绿林好汉都是穷人,现在大家合伙干买卖,每个富人还又分的更多,这还有没有天理啦!
绿林好汉们越想越气,火起来就想来个窝里反,反正抢谁不是抢,大不了散伙翻脸,拼个你死我活!
刘秀一看这可不好,革命刚起步就开始搞内讧,以后这仗还怎么打,于是赶紧出面调停,劝说宗族子弟们以大局为重,放弃眼前利益,把战利品都交出来,全部送给绿林好汉。好汉们见刘秀如此识相,不由欢喜无限,笑逐颜开,皆言文叔者,好朋友也。
文弱怕事,面目可亲,这就是刘秀在绿林好汉眼中的印象。假设刘秀没有一个强势的哥哥刘縯,而只是一个普通刘氏子弟,他们后来挑选的那个倒霉人物,或许会是刘秀而不是刘玄。
我们现在知道了,刘秀这样并不是胆小怕事,而是高度的政治智慧——以些许财物,就成功化解了一场兵变,使汉军内部的团结得到巩固,岂不值得?所以刘秀告诉大家:咱刘氏的反莽目标是复国,而不是发财;要舍小利而成大事!大事既成啥财没有,干嘛刚创业就急着分红?有点利益先紧着员工,公司才能发展壮大,弄清楚这一点,保持住这一点,革命才能取得最后的胜利。
不管怎么说,汉军诸部军心已定,遂继续西进,欲攻取军事重镇棘阳县(今河南南阳市南)。
棘阳,古之谢国,位于棘水之阳,因以得名。此县为宛城东南门户,地理位置极其重要,而棘阳之县长岑彭(字君然),更是日后东汉开国二十八将中佼佼者,野史评书中说他手持一把三尖两刃刀,又擅使飞镖,号称三手大将,有万夫不当之勇,还是王莽钦点的武状元(这就是胡说八道了)。看到这里,大家必定以为将有一场天雷引发地火的精彩大战,但没想到岑彭竟让观众失望了,他见汉兵势大,士无守心,遂好汉不吃眼前亏,带着老婆孩子弃城而逃。这样刘縯不费吹灰之力,就得了起事之后的第一座县城。
汉军有了棘阳这个根据地,接下来的战事就可以慢慢来了,毕竟宛城是中原地区仅次于洛阳的大城市,守军有五六万人之多,这可是一块硬到吓人的大骨头。所以慢慢来,慢慢来,心急啃不了硬骨头。
但就在汉军暂作休整期间,刘縯兄弟又接连遭遇了几件大事,有好事,有坏事,也有伤心事,总之从踏上这条艰辛复国路起,他们的生活就永远不会再平静了,那些温馨恬淡的时光已一去不复返。
好事是在新野起兵的姐夫邓晨、好友阴识(阴丽华的哥哥)、以及南阳的李通李松兄弟,都各自率领自己的族人、子弟与宾客来到棘阳与汉军会和,使得刘氏兄弟的势力大为加强。绿林好汉们看在眼里,急在心中,妈的刘縯那边又多了一帮分钱的,我们股份越来越少了,咋办?
坏事是刘縯刘秀寡居在湖阳外公家的母亲樊娴都突然病逝,由于刘氏已成“反贼”,她的娘家人不敢给她办丧,而刘秀他们也来不及赶过去送葬,因为他们要给王莽送葬,最后只有族人樊巨公好心代为收敛,将之草草埋在城外(注4)。
刘氏兄妹悲不自胜。樊娴都年轻守寡,含辛茹苦将一帮子女抚养长大,又兼端庄婉顺,恪守妇道,向为宗族所敬。如今却因刘氏起兵,死了也无人送葬,更连个像样的坟冢都没有,这可让刘秀他们情何以堪?汉以孝治国,儒以孝为本,这可不是什么小事,而是巨大牺牲。
唉,这世上做什么都需要付出代价,事情越大,代价也就越大;所以想要精彩的人生,就必须放弃自己的一部分人生。其实,英雄远比凡人不自由,他们无法纯粹的笑,也无法彻底的哭,没办法,这是他们自己选的路,但识去处,不知归途,起步了就没可能回顾,这一路哪怕是血泪漫天,跪着,趴着,爬着,只要还有一口气,也得走完它。
于是乎,连战连捷的鼓舞与丧失至亲的悲痛,此情绪之巨大反差,交织着冲向刘氏兄弟,冲昏了他们的头脑,模糊了他们的判断,终于铸成大错。
这个大错就是,汉军休整完毕后,他们竟然让刘氏宗族家眷随行,一同向北进攻宛城,而没有把他们留在根据地棘阳。其中缘由,史书未载,作者猜测,这里面可能有两个原因,一则大概是连战连胜让他们产生了轻敌的情绪,压根就没考虑到战斗不利的情形,这些家眷们虽然不能打仗,但跟着做个加油助威的亲友团也不错;二则大概是樊氏的去世让他们再也不忍与亲人片刻分离,生怕一个再见,就是永远不见,所以干脆来个全家老小齐上战场,要生一起生,要死一起死!
刘氏的这个冒失决策,正中南阳太守甄阜下怀。
汉军终归还是太小看甄阜了,此人出自新朝最大的官僚家族中山无极甄氏家族,与甄丰﹑甄邯﹑甄寻等三人各任新朝高官,被称为新朝四甄,对王莽忠心耿耿,他早在绿林军涌入南阳,就开始调兵遣将,囤积粮草,广召贤能,征募士卒,到得此时,其手下已有精兵十万。然而,资本雄厚的甄阜却一直坐镇南阳,按兵不动,显然心中已有通盘计划,汉军不来则已,来了必定有的好受。
更重要的是,甄阜军中有一位日后大放异彩的天下名将:从棘阳逃来的岑彭。
原来,由于岑彭守土不利,所以甄阜把他的家眷作为人质扣了起来,以此为威胁,要他好好立功赎罪。
这下岑彭急了,赶紧绞尽脑汁给甄阜出了一个狠招,即将莽军主力埋伏在宛城门户与水陆交通枢纽“小长安聚”四围(注5),然后诱敌深入,把这帮“反贼”全给包了饺子!
果然,数日后,饺子来了,是男女老少,应有尽有,肉馅丰富,美味多汁,又适逢清晨,大雾弥漫,是良辰美景,早餐丰富,不吃都对不起自己这张嘴。
甄阜哈哈一笑,下令,动嘴!
话音未落,莽军伏兵四出,顿时与大雾合成一体,将汉军淹没。
汉军自然是败了。拖家带口,毫无防备,地形不熟,敌众我寡,又漫天大雾,遮蔽视线,这仗怎么打?
刘縯自有妙计。
这个妙计就是逃!除了逃还能怎样,逃的了多少算多少吧!
可是逃也不容易啊,将军们好办,他们有马;士卒们也还好,他们有刀。可家眷们都是老弱妇孺啊,他们只能靠两条纤弱发软的大腿在雾中瞎跑,一旦撞上官兵的屠刀,死;一旦迷失了方向跑不动,等死。整个小长安内,一片的喊声杀声哭声,凄厉的鲜血,染红白雾,浸漫征衣,这是修罗地狱。
在这一片混乱之中,刘秀也在跑,他单身匹马,在雾中狂奔。部属与亲属,早都跑散了,他四顾茫然,满心悲凉。
如果时间能倒流,刘秀绝不再携亲属出外征战,他宁愿生离,也不要死别啊!
正在后悔无及,刘秀忽然看到一个熟悉的影子,竟是妹妹刘伯姬在路旁啼哭。刘秀赶紧飞下来将妹妹扶上马背,两人共骑狂奔,后面白花花一片,是雪崩一样的追兵,追兵的喊杀明明是人声,此时听来却如鬼哭狼嚎,声声摄人魂魄。
二人跑了没多远,又遇见二姐刘元,正拖拽着她和邓晨生的三个女儿,一路跌跌撞撞的逃命。刘秀赶紧追上去,飞身下马,让二姐她们赶快上马。刘元回顾她三个哭闹不止的幼女,又看了看她两个狼狈不堪的弟妹,以及大口喘气的可怜马儿,挥手苦笑道:“行矣,不能相救,无为两没也!”
刘秀又急又悲,大汗淋漓,泪如雨下,全身好似水洗一般,动弹不得,心想这是生离,也是死别啊!上天,你为何要如此对我!
刘元见刘秀不肯走,怒道:”当年彭城之战,我高皇帝战不利,驱车疾驰,追虏在后,高皇帝为我大汉基业数蹶儿女欲弃之!今文叔亦乃一行大事之人,何故如此优柔寡断!”
刘秀别无选择,只好上马,带着妹妹继续狂奔,不久便听到了阿姐与外甥女们的惨叫着,不由痛彻心肠,但他一点办法也没有,他唯一能做的,就是加快速度奔弛,并对瑟瑟发抖的刘伯姬大喊道:“妹妹,抱紧我,莫回头!”
不久,汉军众将陆续逃回棘阳,清点人马,损失惨重,尤其是刘氏宗族,家属几乎尽殁。
刘秀二哥刘仲,阵亡。二姐刘元及其三女,惨死。养父刘良之妻及二子,被杀。族兄刘嘉之妻儿,亦死。故舂陵侯嫡子刘祉本在小长安一战中殿后,遭伏后便立即回撤守住了棘阳。莽军官兵追来,告诉刘祉,他的母亲妻子儿女都被抓了,让刘祉开门投降。在这样的威胁下,刘祉依然坚持守住了棘阳,为大部队保住了唯一的根据地。结果,他一家十几口全被莽军杀害。还有刘秀的二姐夫邓晨,不光是失去了妻女,新野县宰把他们家在新野的祖宅与祖坟全都刨了,并付之一炬。
此一役,刘氏眷属葬身荒野无从收尸者近百,是家破人亡,惨到极点,整个棘阳,哀鸿满城,素服一片。
这大概就是命吧,这些死去的皇亲国戚,如果没死,捱到东汉开国,必定是王侯将相、公主命妇,但现在,他们尘归尘、土归土,只能于地下与宗庙中获取光荣。
棘阳的天空,是血色的;其中有一片云采,也是血色的。
这是血的教训。这个教训,告诉刘氏兄弟,战争不是儿戏,更不是请客吃饭,一个不小心,就是亲痛仇快,血流成河,用兵不亦慎乎,用兵不亦慎乎,用兵不亦慎乎!
有的名将,如项羽韩信,乃天赋奇才,无需砥砺,足可傲视古今。有的名将,如刘秀曹操,则必须血染泪泡,刻骨铭心,挖心洗髓,历尽磨难,方可琢成美玉。
知道战争的残酷性,还能在残酷的战争中坚持下去,毫不畏缩,显然,刘秀曹操这样的名将,比项羽韩信这样的名将更有韧性,更能持久,更有可能笑到最后。
注1:汉代平民中年满二十三岁的男子﹐要在郡中服役一年,充当材官﹑骑士、楼船士﹐因地制宜,接受各种军事训练﹐都试即是对他们作战能力的一种考核和检验。汉制每年八月或九月举行都试以讲武﹐由郡守主持﹐都尉及各县的令﹑长﹑丞﹑尉也都要参加。《汉官仪》曰:“岁终郡试之时,讲武勒兵,因以校猎,简其材力也。”
注2:申屠乃复姓,非姓申。西汉初年文帝有位丞相就叫申屠嘉,两汉之交还有申屠建、申屠刚、申屠圣等名人。
注3:据李贤注:“ 平帝五年,王莽摄政,郡国置宗师以主宗室,盖特尊之,故曰宗卿师也。”即主管宗室之官员。
注4:其实樊氏家族在当地非常豪富,史载其“能治田,殖至三百顷。广起庐舍,高楼连阁,波陂灌注,竹木成林,六畜放牧,鱼蠃梨果,檀棘桑麻,闭门成市,兵弩器械,资至百万。”(见《水经注·比水》引司马彪《续汉书》)但整个莽末起义中,樊氏族人都只建筑邬堡以图自保,并没有给刘秀多少支持。好在光武帝为人厚道,后来还是给了樊家尊荣富贵,樊家被封侯者共有五人。建武二十八年(52年),光武帝又赐给表弟樊鲔及其堂兄弟七人5000万钱。
注5:即今河南省南阳市宛城区瓦店镇,位于南阳市区和新野县城各30公里的中间地段,西倚白河,交通便利,航运发达,商业繁荣,人口滋盛,故有“小长安”之称。